仁怀有一种花卉，开在端午节前后，被称作“端阳花”或“端午花”。“端阳花”花色艳丽，且持续数月，很多人家门前都种有几株，与“苕儿花”（黔北农村对大丽菊的称呼）一起，装扮庭院。明代诗人包鼎《初夏即事》“满阶槐影日迟迟，帘捲南薰景最宜。帘红杏碧桃都过却，如今正是蜀葵时”中，“蜀葵”就是这种花。

“端阳花”学名蜀葵，锦葵科植物，因原产蜀地而得名蜀葵，当作观赏花卉种植的历史，有2000多年了。在汉代的上林苑、三国的铜雀台、隋唐西苑、清朝的圆明园中，都不难发现蜀葵的踪迹。这样一种遍植于皇家宫苑的植物，自然留下无数倩影。五代花鸟画家周文矩、北宋的赵昌、南宋的李嵩、唐代的钱选、明代的文征明、清代的恽寿平等等大家均有名作传世。

蜀葵

蜀葵最早的记载出自《尔雅》，谓之“戎葵”。这是因西南自古被中原人视作边地、戎地。由于蜀葵喜光的习性，故《花镜》中称其为“阳草”。而“蜀葵”一词的出现，最早应是晋代崔豹所撰的《古今注》：“荆葵，一名戎葵，一名芘芣……茎叶不殊，但花色有异耳，一曰蜀葵。” 敦煌壁画中，蜀葵与莲花并列为佛教名花，象征纯洁与光明。唐朝岑参《蜀葵花歌》（也有资料称为唐代刘昚虚所作）有佳句：“人生不得长少年，莫惜床头沽酒钱；请君有钱向酒家，君不见，茙葵花。”其韵味，值得细品。

在中国传统农耕时代，绝大多人家在门前种植蜀葵，不因皇家闲情逸致，也不因诗人和画家的浪漫，更多是出于实用主义。宋代《山家清供》中，有一道名为“葵莼羹”的佳肴，以蜀葵嫩叶与莼菜一同入锅，淋上梅花酱，林洪赞其为“碧玉翡翠羹”，足见其色泽与口感之诱人。元代《饮膳正要》中，则记载了“葵叶馄饨”的做法，强调其在夏日食用能解心经之烦热，既美味又养生。地方特色美食中，山西雁北地区的“六月六晒葵酥”别具一格，端午后采摘半开的蜀葵花朵，裹上胡麻油面糊炸制，出锅后的酥层中清晰可见完整的花瓣纹理，既美观又可口。而云南大理“三塔葵酿”则将肉末填入蜀葵花冠中，蒸制后淋上玫瑰醋，这道菜在白族婚宴上必呈，寓意着“节节高升”。

我对蜀葵的印象，是从小时候生活的农场开始的。农场聚集了很多知青，他们来自上海、甘肃、四川。当时有位来自四川的医生，原先是学西医的。到了农场后，对中草药产生兴趣，常去山上采药，也在门口种了一些，用这些中草药为知青们治病。

她门口花圃中种的花草，大多也是药，如黄莲、十大功劳、虎耳草等等，也包括好几种颜色的蜀葵。我在周末和假期时，常去她的花圃，听她讲每种植物的作用。她告诉我，蜀葵花可观赏，入药后对止血、烧烫伤、麻疹等疗效。那时候我的心思，对花圃里的姹紫嫣红兴趣浓厚，希望能得到一两株小苗，带回家去种在自家花盆里，但直到她离开农场，也从未给过我。这并不是她吝啬，而是由于她的花大多采摘入药了，所剩花朵结种甚少，只能勉强留作自用。

我得到蜀葵苗，是在一个初中同学家。这位同学家房前屋后有不少蜀葵，他父亲每年都砍下蜀葵花杆，撕皮搓绳，用于织补麻袋破洞，而茎秆在水中沤一段时间取出晒干后，走夜路时点燃当火把照明。我们去他家玩，采摘新开的花朵，将薄薄的花瓣扯下撕破，迅速将它贴在脸上扮“花脸”。有时，他父亲还会砍下一两枝带花的，让我带回家插在瓶中。

有趣的是，蜀葵插瓶，需要先用开水烫切口处，否则不到一天花便凋萎。我问过很多人这是什么原因，却无人告诉我，直到成年才从书上得知，这是因蜀葵枝干被切断后，其汁液会迅速流出并封堵束管，无法吸收水分，而开水烫断口处，高温可使其断口处细胞失活，防止汁液流出，并扩大细胞间间隙，增强束管吸水性，从而延长插花寿命。早在宋代，古人就发现了这一特性，写入《琐碎录》一书，告诉人们瓶插蜀葵花时，要“以百沸汤浸之复苏，亦烧根”。而明代农学家王象晋则在《广群芳谱》中写得更明白：“(蜀葵)插瓶用沸汤，以纸塞口则不萎，或以石灰蘸过，令乾方插，花开至顶，叶仍如旧”‌。

我觉得，将蜀葵和大丽菊种在一起很有趣，是中华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交融互鉴与融合共美的象征——蜀葵沿着西南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，由中国传出；大丽菊则在大航海时代，沿着海上丝绸之路，从墨西哥传入中国。

徐悲鸿《蜀葵》

蜀葵是中国最早传向国外的观赏花卉，是中华文化“走出去”的一个积极范例。大约在8世纪时，它东渡日本。15世纪，大航海时代来临，给了它更广阔和迅速的传播，在欧洲北部的冰岛、芬兰、瑞典开始扎根……在欧洲，蜀葵的拉丁学名为althaearosea，是锦葵科蜀葵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。1876年，克劳德·莫奈以蜀葵为主体，创作了名画《卡米尔在阿让特伊花园》，其鲜艳的色彩和生动的笔触令人印象深刻；1886年，32岁的梵高以蜀葵为写生对象，创作了《花瓶中的蜀葵》，现被收藏于苏黎世美术馆。据不完全统计，当今世界，有逾2000幅西方画家绘制的蜀葵美术作品。

梵高《花瓶中的蜀葵》

当然，更早的时候，人们将蜀葵和大丽菊种在一起，还没有这么多思考。或许，他们只是简单地认为，门前的空地上，种花色鲜艳、品种丰富的蜀葵，与来自大洋彼岸的大丽菊，都很好看、很喜庆，还都有用处。但这种最质朴的爱美之心和实用主义，却在冥冥中体现出中华民族对文化交融的开放包容——以最自然的方式接纳异域之美，让不同源流的花朵在同一片土地上共生共荣，恰如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智慧：不刻意标榜融合，却在日常生活的土壤里，让每一种文化都绽放出独特的光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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